崖柏者，北域异木也，其脉三亿年矣，生于川甘晋冀之千仞峭壁，其境先天困厄，非帝室血统，栖身处贫瘠无援，非岩即石，风雨飘摇，唯以体液蚀解岩石自给。然秉性坚韧，自强不息，于逆殇之境笑傲沧桑，终成不生不灭之尊。

　　今为好事者所窥识，遂引至山下，众见之，皆哗然，连呼啧啧，疑为神木。其形其纹其香皆为上品，不事修葺即可登高雅之室，煌煌然颇具帝王御用之范。风头一时无两，直盖小叶紫檀及海黄诸木。

未几，京津二广，河北河南，江浙湘鄂玩者甚众，大有燎原之势。飞花身处中原，独爱太行崖柏七八有年矣，偶掷金如土，如痴如醉，几近丧志沉迷而不能自拔。揣摩把玩，偶窥得天机一二，与君共享耳。

崖柏之初生，非孽即夭，极难落根，风拔水漂，冰欺雪压，雷斥电击，虽处绝壁无斧斤之患，亦难以为林，未能欣欣然也。然百折不饶向光而生，虽一线即可续命。光阴迭沓，其木生死相连，死生回环，无死不生，无生不死，生生死死相依相扶，不离不弃，故自成境界，多有婆娑遒劲之姿。

　　玩柏者，飞花曰有六也，曰形，曰纹，曰香，曰禅，曰韵，曰书。其形，飘逸跌宕，曲直有度，或亢龙有悔，或敦煌飞天，或达摩面壁，或梅影横斜；或其纹，鬼斧神工，造化天成，或菩萨慈眉，或云纹横渡，或水波浩渺，或山高月小，其香，沁人心脾，久尔弥醇，或淡远清雅，或薄凉轻麻，或空谷潋滟，或轻香横风；禅者，品也。刀意寥落空旷，洒脱捭阖，若行云流水，不沾不滞，取意大空不空，了了然其意浩浩然，若枯禅飘忽云天之外，其直指人心矣。韵者，神也。师法自然，纹理，色阶，明暗，色差，皆所欲也，毫厘间现千年沧桑，观其品，或风雨如晦，或霹雳弦惊，或铁板铜琵琶，或红牙檀板，百炼钢，绕指柔，其法变幻莫测，毫巅之间层次若云霞斑斓，妙之妙也。书者，魂也，天下崖柏珍品琳琅，皆鬼斧神工，穿越千年之天作也，或唐风，或宋韵，对视某根，必微薰如饮薄酒，至醇至厚，其间真意波澜浩瀚，欲辩不辩，欲解不解，不一而足也。如此，则赏根如书，有所益也。

　　今人爱之，多为金帛所诱，樵夫村野博识者窃知其值，常三五成群驱车三五百里，人际罕至处打绳下崖薪之，纵命悬一线亦趋之若骛，其势勃勃，不可抑止，其潮涌涌，不可胜数。及至山下，易金而归。

　　根之际缘亦可遇而不可求，遇神目奇巧之人则立地面佛，逢慧眼未开之士则魔妖难类，根之幸与不幸亦电光石火，无迹可循。

　　然飞花爱之，癖爱也，非关碎银，亦非叶公之好龙也。

　　风雨之夕，静端常约三五好友，品茗赏柏，友有重器者，置密室以丝绸锦缎私之，非死党不得暏其面目。每赏之，必净手闭目入室，柏香弥漫若大漠孤烟状，揭锦缎以手缓缓摩挲之，旋人木相通，感应切切，或风雨如晦，愁肠百结，或烈日骄阳焦灼炙痛，或雪意隐隐岁寒欺身，或行云流水自在听风，或危崖百尺摇摇欲坠，是时也，百感汇于指尖，心神沉溺纹理丘壑之内，魂惊魄骇，不可名状。俄尔，灯遽亮，知其幻也。逼视其根，灰白斑驳，若岩浆包就，偶有凸起者柏油凝如血珀，纹路变幻莫测，勾连往复栩栩然游龙戏凤也。主人以硬币击之，其音如鸣佩环，有金石之声。知其造化天成，非人力可为者也，观者屏气凝神，无不错愕，亦不知所云。

　　玩根之法亦因人因根而异矣，上乘者似修非修似道非道，以张狂写意走之，作品浑然天成，无有拖沓，寥寥几刀即可带出万里江山，曲纹随心，纹理回环自若，横看道法自然，侧视云水枯禅，众妙毕备，韵致悠远。小乘者明火执仗道亦无道，以拙真憨实描摹状物，凡根以惟妙惟肖宗之，稍有错刀则画虎不成。期间多少异秉曲意糟蹋，暴殄天物是也。更有甚者类周仓之握青龙偃月，喜标新立异，以莽力斧之，天趣之妙毁于一旦荡然无存。

　　根不能语，人可代语之，玩根者，必有洞若观火闻香识根之绝学，人根通灵，知其纹理之妙知其纹理所以妙，文以载道木亦载道也。凡取根之法必有所承载，或舍或削，皆可吐纳心声，有所托所寓，所宗所旨也。若懵懵然舍木而取理，舍意而取纹，断章取义，耽于一纹一理之识见，溺于小我而陶陶然，皆井蛙之识，亦谬之深矣。

　　根如人生，人生如根，根之众相亦天下众生相也，雨水丰沛则纹理圆润，如人之顺风顺水平步青云者；天年干旱则纹理挣扎，其纹细微处不及牛毫，如人之落魄江湖，郁郁不得志者。然各安天命，不怨天不尤人，纳天地之精华，吸星月之灵气，任雨淋水漂，沤之腐之亦风骨铮铮，傲然于悬崖绝巅。

　　万木林林，唯崖柏者有彭祖千载之生岁而无彭祖浮生之纷忧，顺势而生，因势而长，视困厄如草芥，雨打风吹皆不形于色，其姿或随风玲珑，或意气端重，或薄如刻削，或巍峨踞肆，凛凛然不趋炎于峰石，不附势于流年，虽曲折跌宕不失君子本色。或曰，婀娜妩媚者何解？曰，虽婀娜亦无阿附低眉之态，虬龙苍劲，枯枝横斜，犹梅之风骨，品味之高洁，上之上也。

　　故人有可敬木有所爱者，非招摇或空穴可蒙蔽一时也，皆节高而味醇，本性使然耶。吁！岁不寒无以知松柏，事无难无以知君子，赵姓静端者今知非妄言耳。

　　浮生若梦，人各有所好，一枯枝朽根小可文心雕龙，大可逐鹿中原，或大或小皆有所乐也。夫泼茶赌酒，寻常巷陌，一箪食一瓢水未必不若金玉满堂之快意也。一根一世界，一斋一天地，偶与知己煮云品茗，皆胜无与为乐者也。妙甚妙甚。

　　飞花浅薄，以无象之象象之，以不解之解解之，乐哉，妙哉，幸哉，快哉。